村上春树2023年新作小说《城市及其不确定之墙》中文版第一章

本站有《城市及其不确定之墙》日文原版。以下是第一章中文翻译:

你告诉我那个城市的位置。

那个夏天的傍晚,我们一边嗅着甜草的气味,一边顺着河流往上游游去。我们跨过了多次流沙阻挡的小瀑布,时不时地停下来观赏游泳在水潭里的细长银色鱼。我们都已经脱掉了鞋袜赤着脚。清澈的水冲刷着我们凉爽的脚腕,河底的细沙包裹着我们的脚——像梦中柔软的云彩一样。我当时十七岁,你比我小一岁。

你把低跟的红色凉鞋随意地塞进黄色塑料提肩袋里,一步步地在沙堆间前行,我走在你稍前方。湿漉漉的小腿上沾满了湿草叶,像是绿色的句号一样美丽。我提着破旧的白色运动鞋。

你像是走累了一般无意识地坐在夏草中,什么也不说地仰望着天空。两只小鸟快速飞过高空,发出尖锐的叫声。沉默中,夜幕降临,缠绕着你我。当我坐在你旁边时,一种奇妙的感觉涌上心头。好像数千条看不见的线将你的身体和我的心紧紧相连。你眨眼的瞬间和唇边微微的颤动都会震撼我的内心。

在那个时间,你我都没有名字。十七岁和十六岁的夏日黄昏,在河边绿草上的鲜艳想象──那就是全部。很快,星星开始闪烁在我们头顶上,但星星没有名字。在没有名字的世界河边的绿草上,我们并排坐下。

“街道被高墙包围着”,你开始讲述。你从沉默中找出语言。就像一个人潜入深海挖掘珍珠。“这座城市并不是很大,但也不至于过于狭窄以至于可以轻松地看到所有的一切。”

那个城市被封闭在围墙之内,这是你第二次提到那个城市。

随着你的讲述,城市拥有一条美丽的河流和三座石桥(东桥、旧桥、西桥),拥有图书馆和观景塔,还有废弃的铸造厂和简朴的公寓。在夏季傍晚的淡淡光芒中,你和我靠肩而立,俯瞰着那座城市。有时我们会从远处的山上眯起眼睛看,有时又会从近处睁大眼睛触摸它。

你说:“真正的我生活在被高墙包围的城市中。”

“那么,站在我面前的你并不是真正的你”,我自然而然地发问。

“是的,现在在这里的我,并不是真正的我。只是一个代替者而已,类似于一个移动的影子。”

我在思考这个事情。类似于流转的影子吗?不过我现在暂时保留意见。

“那么,在那个城市里,你真正在做什么?”

你以轻声回答:“我在图书馆工作。工作时间通常从晚上5点左右到晚上10点左右。”

“片刻?”

那里所有的时间大概都是一样的。中央广场有一座高高的钟楼,但指针不走。

“我想起了一个没有指针的时钟塔。那么,任何人都可以进入那个图书馆吗?”

“不,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进入那里。要进入那里,需要特别的资格。但是你可以进去,因为你拥有那个资格。”

“特别的资格——是什么样的资格呢?”

你轻轻地微笑着。但不回答问题。

“但只要去了那里,我就能真正地见到你了,是吗?”

如果你能找到那个城市。如果……

你在那里闭上嘴巴,脸涨得淡淡的红色。但我能听到你无法发出声音的话语。

如果你真的在寻找真正的我……那就是你不愿意说出口的话。我轻轻地搂着你的肩。你穿着无袖的淡绿色连衣裙。你的脸颊靠在我的肩上。但那个夏日黄昏时,我拥抱的不是真正的你。就像你所说的那样,它只是你的替身。

你真正的存在于被高墙包围的城市中。那里有繁茂的俳句美丽的中洲,还有一些小山丘,到处都有安静的角状动物。人们住在旧的公寓里,过着简朴但没有不便的生活。这些动物喜欢吃生长在城市里的树叶和果实,但在长长的冬天,许多动物因饥饿和寒冷而死亡。

我多么渴望进入那座城市,去那儿真正地与你相见。

“你说:‘城市被高墙包围,进去非常困难。出去更加难。’”

“怎样才能把它放进去呢?”

“只要是真心的期盼就好了。但是真心期盼并非易事。可能需要很长时间,期间可能还需要舍弃很多东西,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东西。但是不要放弃。无论花费多长时间,城市都不会消失。”

我想象着在那个城市里真正遇见你。想象着城外美丽繁茂的苹果林、横跨河流的三座石桥、以及夜不见人的夜莺啼声。还有你工作的那个小旧图书馆。

“因为永远都为你准备好了属于你的地方。”

“为我准备的地方?”

“是的。这个城市只有一个空缺的职位。你会在那里找到自己的位置。”

那是什么样的职位呢?

“你会成为梦想解读者的。”你低声说道,就像揭露一个重要的秘密。

听了这话,我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:“嘿,我甚至无法回忆起自己做过的梦呢。成为‘梦读者’对于像我这样的人来说,想必是很难的吧。”

“不,〈梦读者〉不需要自己做梦。只要在图书馆的书库里阅读许多〈古老的梦〉就可以了。但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。”

“但我能做到,对吧?”

你点头认可了。“是的,你有这个能力。你拥有相关的资格。我在那里,帮助你完成工作。每晚都在你身边。”

“我是〈梦读者〉,每晚在城市图书馆的书库里阅读大量的〈旧梦〉。而且我身边总是有你。真正的你。” 我重复着这个事实。

在我的怀里,穿着绿色连衣裙的你的赤裸肩膀轻轻摇晃着,突然僵硬了一下。“是的,但是有一件事情请你记住,即使我在那个城市遇见了你,我也一点也不会记得你的事情。”

为什么?

“为什么你不明白?”

我明白那是什么意思。是的,我现在轻轻地拥抱自己的肩膀,只是代表你而已。真正的你住在那个城市里。那是一个被高墙包围的神秘城市。

我手中的你的肩膀非常光滑温暖,我只能感受到真正的你的肩膀。